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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插话,袖口蹭过砚台,墨汁染脏了白制服袖口,
“关云长温酒斩华雄,靠的不是刀快,
是弟兄们信他能带着大伙活着回来!
张将军带着特务营冲锋时,
喊的是‘弟兄们跟我来’,不是‘弟兄们给我上’——”
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,
耳尖发烫,却看见张教育长冲他眨了眨眼,
合肥话里带了丝赞许:
“龟儿子,嗓门倒像个带兵的。”
窗外的槐花香突然浓了,
不知哪儿飘来阵炒辣椒的香味,
混着远处码头的汽笛。
张教育长忽然转身,
在黑板上写下“将才”两个大字,粉笔断成两截:
“老子不管你们是念过四书五经,还是喝过洋墨水,
记好了——能带兵的,首先得让弟兄们知道,
你张教育长的脑袋,跟他们的拴在同一根裤腰带上。”
他敲了敲黑板,
“上个月在綦江,有个排长克扣军饷,
老子让人把他绑在操场晒了三天,
末了问他知道错哪儿不,
龟儿子说‘弟兄们少吃两口没啥’——”
他突然冷笑,
“没啥?等他被弟兄们用草鞋抽的时候,
就知道啥叫‘没啥’了。”
下课铃响时,古之月摸着笔记本上的“智信仁严勇”,
听见徐天亮在耳边说:
“你刚才说的‘信’,
要是没粮食没枪,
光靠嘴皮子,弟兄们能信?
前年在淞沪,我亲眼看见周连长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伤兵,
自己啃树皮,后来全连宁可跟着他突围,也不缴械——”
他突然停住,望着张教育长走出教室的背影,低声说:
“可张将军那样的官,全中国能有几个?”
暮色漫进教室时,古之月看见校工在操场西北角烧纸钱,
火光映着天上的星子。
他摸出兜里的半块烧饼,掰成两半,递给徐天亮:
“刚在伙房看见的,王师傅说给咱留的。”
咬下一口,麦香里混着焦糊味,
像极了张将军在长沙训话时,
腰间挂着的那个豁口搪瓷缸里的麦糊。
远处传来熄灯号,却比往日拖得长,像段没唱完的挽歌。
徐天亮突然站起来,望着江面方向:
“过段时间灵柩该到了吧?”
风掀起他的制服领口,露出里面褪色的旧衬衫,
领口磨得发毛,却洗得发白。
古之月没说话,盯着操场上渐渐熄灭的火光,
忽然想起张将军说过的话:
“咱中国这么大,亡不了,
就因为有这些肯把命贴在国土上的汉子。”
他摸了摸袖口的墨渍,突然觉得那团黑,
像朵开在白制服上的花,血浇出来的花。
是夜,渝城的灯火比往日暗了三分。
较场口的烧饼摊收了锅,
王老汉对着嘉陵江方向鞠了三个躬,
炉灰里还埋着没烤完的饼子,
香气混着水汽,飘向看不见的远方。
英国领事馆的轿车再次驶过,
翻译望着窗外的点点烛火,轻声说:
“他们说,张将军的灵柩路过宜昌时,
百姓们跪在江边,连鬼子的飞机都没敢下来炸。”
车轮碾过满地槐花,像碾过一地未寒的血。
张教育长在办公室里对着煤油灯,翻看着学生们的作业。
古之月写的“智信仁严勇”旁,
他用红笔圈了又圈,最后在末尾批了句:
“光知道书上的理儿不够,
得知道弟兄们脚上的泡。”
徐天亮的作业里,
“军事素质”“装备革新”几个词被划了横线,
旁边注着:
“没了弟兄们的命,啥都是空的。”
他吹灭油灯,听见远处江面传来低沉的汽笛,
像头牛在雾里哀鸣,那是接张将军回家的船。
第二天清晨,军校的号声格外清亮。
古之月站在队列里,看见张教育长胸前别着朵小白花,
布鞋换成了皮靴,却还是旧得发亮。
当长江方向传来三声礼炮时,所有人都望向江面,
雾散了,阳光照在白幡上,
“张上将,将军千古”几个大字在风里飘,
像他生前带的兵,虽死犹战。
张教育长突然转身,合肥话带着从未有过的庄重:
“龟儿子些,记好了——将来你们带的兵,
不是数字,是爹妈生养的血肉之躯。
你们要让他们知道,跟着你们,能打跑鬼子,能活着回家,
能让自家老娘在村口看见时,笑出声来。”
他停顿片刻,目光扫过每个学生,
“下个学期开始,老学员带新学员,最拔尖的那个——”
他看向古之月和徐天亮,嘴角扯出丝笑,
“老子要让他知道,啥叫中国军人的骨头。”
解散时,徐天亮拍了拍古之月的肩,金陵话里带着笑:
“听见没?张教育长要咱们带新兵了。”
古之月望着江面上的白幡,忽然想起张将军在武汉说的最后一句话:
“孩子们,好好学,将来带弟兄们打回去。”
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记本,
忽然觉得那些字不再是墨写的,
是血,是千万个像张将军那样的人,
用命刻在他们骨头上的字。
嘉陵江的水还在流,带着落花,带着纸钱,
带着千万人的惦念,向东方流去。
那里,有尚未熄灭的战火,
有等着他们的弟兄,有必须赢的仗。
而此刻,在渝城的军校里,
少年们的血,正像江水下的暗潮,涌动着,
等待着,终将化作惊涛,拍向那片被践踏的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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